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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鶴之衣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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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就通。

但鳥類的羽毛本身就不應該出現在人的身體裏的。

“姜二少爺,解釋一下,你的傷口你怎麽會出現……”穆離鴉站起來,敏銳地觀察著姜聞浩的神色變換,“羽毛?”

姜聞浩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聽完他的前半句話都沒什麽反應,直到聽到羽毛兩個字,他的表情變了。

變成了和初見時如出一轍的恐懼,甚至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你……你說什麽?”

“我說,你的傷口裏怎麽會出現羽毛,這可不對勁啊。”

這一次穆離鴉確定了,羽毛兩個字就是刺激姜聞浩發瘋的關鍵。他癢也不瘙了,抱著頭驚恐地低吼,“是那女人……是那女人,是那女人回來尋仇了。”

“父親,父親,你害了我一輩子啊!我一輩子都被你毀了,你讓我娶那女人……我早知道,她會回來找我們尋仇,我早知道事情不會就這麽完了,我早知道的!”

“完了,我完了,我也變成這樣了……”

他瘋得徹底,問話的人什麽時候換成了薛止都沒註意。

“那女人?”

薛止不像穆離鴉那般高姿態,他鉗著姜聞浩的下巴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拖起來,強迫他扭過臉正視自己。

“那個女人是誰?是不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你們害死了她?”

他鮮少對穆離鴉以外的人說這麽多話,可姜聞浩是個瘋子,哪裏能對這一連串的問話做出反應。

他眼珠翻白,合不上的嘴角流出涎水,“那個女人回來了,是啊,她回來了。她怎麽能不回來?她這麽恨這個家……”

他又換了副夾雜著無可奈何的苦澀神情,“人妖殊途,我和你本來就不可能……是我爹強迫我娶你的,我不想的,我想過要放你離開,但是我爹他不許,我不想這樣對你的。”

薛止松開手,失去了支撐的姜聞浩頓時跌落在地磚上。他吃痛以後好似恢覆了一點神智,擡起頭就對著他二人大喊大叫,

“救救我,你們不是來救我的麽?那就幫我殺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要我姜家滅門啊!”

穆離鴉靠著廊柱靜靜地觀賞這姜聞浩在地上打滾,反倒是薛止有了其他動作。

先是一抹閃動的銀芒,再是呼嘯的風聲,薛止那把劍就這麽悄然劃出一道淩厲的弧度,掠過姜聞浩的脖子,又如燕歸巢般地收了鞘。

“你……”姜聞浩不可置信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

這不碰還好,碰了,他的脖子就從脖頸交接的地方齊刷刷地斷開,斷口光滑平整得不可思議。

最令人驚詫的是傷口中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片片完整的羽毛,被微風卷入半空。

姜聞浩的頭顱落在地上滾了兩圈,那雙突出的眼睛努力地睜大,盯著薛止冷肅的面容,倒映著他瞳孔中惡鬼般的血色,嘴唇翕合了好幾次,像是在質疑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你已經死了。”

薛止的神情堅決而冷酷。早在進門之時他就感受到了,這門內沒有半點活人的氣息。

“是嗎?”姜聞浩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反駁,“我已經死了嗎?”

在薛止無聲的默許下,姜聞浩的頭顱嘆了口氣,“我果然死了。”

這姜聞浩不知道死了有多久,無頭屍體上紫色的屍瘢迅速地蔓延開,散發出一陣難聞的腐臭味。

薛止擡手合上他的眼皮,“我們誰救不了死人的。”

……

姜聞浩的屍體迅速腐爛,最後化為了一具森森白骨,穆離鴉只是簡單地瞅了一眼,“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他繞過姜聞浩的骸骨,走到了被拳頭大的銅鎖緊緊鎖住的庫房大門前,“答案就在這裏,準備好了嗎?”

門鎖在他的手中熔化扭曲,直至成為一堆廢銅爛鐵,他推開庫房的門,將門後那個綺麗而光怪陸離的世界展現在了薛止面前。

就過往的天氣來看,隨州算不上潮濕多雨,可不知為何姜家人還是在這庫房裏放置了大量的香料,迎面而來的還是嗆人的辛辣氣息。

和薛止在那幻境中見過的一模一樣,珍貴的錦緞堆積成山,在夜色中散發著幽暗而絢麗的光澤,無論哪一樣拿出去都是價值千金的寶物。

“這些都是妖物。”穆離鴉拋下這樣一句話後就走了進去。

他快速地在這些珍貴的錦緞中穿行,甚至連多餘的眼神都不肯施舍給他們。

他走到庫房盡頭的位置,在那裏懸掛著一匹皎潔如月華的錦緞。

這就是鶴錦,所有有關姜氏衣鋪傳說的起源。然而和薛止幻境中見過的截然不同的是,這鶴錦是未完成的,它只有一半,另一邊甚至連鎖邊都未完成,細軟的絲線垂落下來,如熔化的星辰,閃爍著潾潾的銀光。

“……就是這個了。”

穆離鴉像是被驚人的美麗震懾,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他手背上的皮膚被鶴錦散發出的幽幽白光照亮,就如一塊尚未經過雕琢的玉石。

絲滑的觸感就如夏夜的水流,但並不涼,反而透著一絲絲溫熱的暖意。和其他帶著驚人邪性和妖氣的錦緞不同,這鶴錦上頭一絲邪氣都沒有,就像是將月光凝出實體。

“是這樣嗎?”

他閉上眼睛,說出的話語令薛止心臟驟然緊鎖,“你知道為什麽你見到的那女人手上都是那樣的傷口嗎?”

之前的講述中,薛止著重講述過那白衣女子傷痕累累的手腕。即使極力克制,薛止還是禁不住帶出了一兩分情緒。說完以後,他見到穆離鴉正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自己,“這就是你著了道的原因麽?”

“我……”

“我知道,你不是對她有什麽綺思。”穆離鴉安靜地註視著他,不帶任何譏誚地說,“我知道你想起了什麽。”

他擡起手,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那如年輪般一層層堆疊的傷口,都是為了另一個人留下的,“你想到了我。”

迷魂之術只對那些心中有所動搖的人生效,反過來說,若是一個人真的堅定若此,那麽他便是無懈可擊的。

而薛止為什麽會對那樣一副場景動搖,是因為他從這白衣女子身上想到了自己。自己是他最大的心魔。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心甘情願的就夠了。”

穆離鴉沒有過多繼續這個話題,他的嘴角噙著一點笑意,而眼神溫柔悲涼,“那就要從這鶴錦說起了。因為這是……白鶴的羽毛織成的。”

心甘情願為某個人奉獻的白鶴忍著疼痛和血肉模糊扯下羽翼之下最柔軟的羽毛,一點點編織成了這柔軟潔白的錦緞。

“而她就是那只白鶴。”

究竟是怎樣的人能夠使得那白鶴用自己最珍視的羽毛織錦?

穆離鴉並未繼續說下去。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思及此處,他往外看了一眼,先前在外頭的時候還不覺得哪裏不對,視線的盡頭便是緊閉的院墻,即使往上瞧也半點都看不見院落景物,枯燥單調得很。

看樣子這院墻的高度和房門是專程設計成這般的,就是為了讓裏邊的人看不見外邊的事物。

“阿止,你看這院子像個什麽?”他將自己看到的東西指給薛止看,“哪怕是監牢都不會一點都看不見外頭的。”

薛止按著他說的看了兩眼,“封閉。”他又思索了一下來時的路,“迷惑人心。”

園林布局講究虛虛實實,因此許多時候都有亭臺水榭做襯,使人宛若鏡中游,但哪怕是為了景致,尋常人家的院子也都有明確的布局主線,哪有這般曲折逼仄,仿佛成心要讓人迷路的?

而這一環套一環岔路的最終盡頭,竟然只是為了將這孤零零的庫房給牢牢套在了中央這方小小的天井裏,連頭頂的天空都是被吝惜給予的。

“你也發現了。”穆離鴉冷笑一聲,“這般煞費苦心,總不能只是為了防止有人來竊取這些錦緞吧?”

若是為了防盜,整日派人看守就行,再不濟也能夠設下一些小型陣法抵擋闖入者,哪有將整間屋子搞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冢的?

“是為了囚禁什麽東西吧。”

不似他的迂回,薛止直接點明這迷陣的用處所在。

“先前我還不能肯定,不過看了這些以後,我基本能夠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

被囚禁的不是別的,正是那只織錦的白鶴。

“所以姜聞浩怎麽說她又回來了。”穆離鴉毫無眷戀地放下手中的鶴錦,“她一直都在這裏,被禁錮在這裏,從未離開過。”

這花光了某人心血的美麗錦緞流水一般滑落到地上,如一截沿著門縫漏進來的月光。薛止低下頭又看了一眼。

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在某個地方見過這鶴錦一般,不是在鬼雨中的幻境裏,而是更久遠以前的事情。

“怎麽了?”穆離鴉註意到他的異常,“你發現了什麽?”

薛止搖頭,“無事。”因為怎麽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這流水般的綢緞,他舌根後頭隱約發苦。

如果真的是他所經歷過的事情,他早晚會想起來,而只是沒有根據的念頭的話,他不想說出來在讓這個人費神。

“這些都是她的妖力織就的。”

穆離鴉語畢那些妖物織就的錦緞上頭憑空冒出火焰來。

尋常錦緞著火都會發出被吞噬的沙沙聲,而這些不同尋常的織物就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發出細長嗚咽的哭啼。

火燒得越旺盛,那悲哀的哭泣聲就越響亮,此起彼伏地,好似被無數哀怨的女子環繞。穆離鴉就這麽拉著薛止走過火焰中唯一一條出路,“哪怕他們丟掉了她所有的東西,可貪念使他們留下了這最後的鶴錦,導致她的怨恨從來就沒有從這間院子裏離開過。她怨恨姜家人,這怨恨害得他們死了以後都不得安寧,久久徘徊於此。”

而姜聞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死後魂魄也未有安息,反而像行屍走肉一般游蕩在院子裏,直到薛止出手才意識到了自己已死的事實。

將那悲慘的哭泣聲拋在身後,穆離鴉帶著薛止重新站到了小小的院落裏。他環視一圈四周,最後將視線停駐在薛止的面孔上,“如果說她還在這間院子裏,你猜她會在什麽地方?”

“你應該知道的,她給了你提示。她應該是希望你能找到她。”

薛止有那麽一會就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先前還有其他事情的幹擾,到這一刻,他忽地回想起那幻境的最後,黑色的夜幕,小小的天井,還有那隨風而來的馥郁甜香。

只要擡起頭就能看到那在純黑背景中帶著幽幽微光的潔白花朵,仿佛下了一場不合時宜的大雪。

“我知道在哪裏了。”

薛止帶著他來到庫房鄰近的某個小院。

和庫房類似的高院墻矮門楣,看不見外頭的天地,但比起庫房要更加像女子的閨閣,也多了些許裝點。

“就是這裏了。”薛止停下腳步,同身後跟來的穆離鴉說,“就是這棵樹。”

時近初冬,院子裏那顆合抱粗的梨樹在冬日寒風中無力地顫動著光禿禿的枝椏,除非是見過的人,否則難以想象在春日裏是怎樣醉人的光景。

薛止在樹幹上摸索,很容易就摸到了那深深陷進去的勒痕,好似有什麽人在它尚且細瘦之時就在上頭栓了東西。

“這個是……?”

他摸了差不多一圈,很快就摸到了不一樣的點:應該在在它樹齡尚幼的時候在樹幹上鑿出凹槽,將那物嵌了進去,後來漸漸被包裹在了軀幹內部。他沒有多想,拔劍削掉外頭包裹的樹皮,露出裏邊的東西來。

小小的木牌幾乎要長進周遭的木頭裏,看樣式有一些些像是天女廟外頭用來布下迷魂陣的那種。

不過天底下符隸這樣多,不可貿然下判斷。“蓮花?”他難以置信地將木牌反過來,那半開的花朵即使化成灰他也認識。

“又是……嗎?”後面跟來的穆離鴉擔憂地想要接過木牌,卻被他不動聲色地婉拒了,“我沒事。我不會再那樣了。”

極力忍耐的後果是他的唇角都被咬出血來,但這一次他沒再陷入火海的幻覺,沒再失去控制被體內的厲鬼反噬。

無論穆離鴉怎樣殫精竭慮,都沒想到居然在這姜家的院子裏找到了白瑪教的圖騰,原本脈絡正在慢慢變得清晰的事件也再度蒙上了疑雲。

先前被啞奴盯上的林家醫館,還有這化作死地姜家衣鋪,它們之間又存在著怎樣的聯系?

“唉……”

隨著梨樹上的最後一重符咒也被解除,薛止和後面的穆離鴉都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女人嘆息。

穆離鴉不再把重點放在那塊刻著白瑪教圖騰的木牌上。東西是死物,若是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如來問問曾在這裏居住的白鶴本人。

“你自由了,你已經不再受人禁錮了。”他盯著梨樹的軀幹,眼神中透著一點陰冷,“還不出來嗎?”

在夜色中,起初樹幹內只是透出一點細微的光點,後來越聚越多,凝成了女子扶風細柳的輪廓。

薛止曾在幻境中見過一面的白衣女子就這麽從拘束了她許多年的梨樹中掙脫了出來。

“妾身白容,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她款款地行了個禮,面上分毫不見那時要傘的癲狂與偏執,不過穆離鴉並未被她的舉止打動。

他感覺得出來,這個女人身上有很濃的血腥氣。不出意料的話,是她親手了結了姜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你和姜家是什麽關系?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們?還有你那鶴錦是為了誰而織?

“阿容,你……“

搶在白容以前應聲的居然那銷聲匿跡的傘郎。

他甚至都顧不上其他人的眼神,跌跌撞撞地從傘中出來,朝著那白容去了,“你,你還好嗎?”

白容也沒想到能見到這傘郎,臉上完美無缺的表情一點點破碎,露出底下真實的驚訝來,“傘郎,你……你沒事嗎?”

她的眼眶微微泛紅,“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畢竟他們那樣對你……”

傘郎有些狡黠地沖她眨了眨眼睛,“我能有什麽事?”那點點驕傲的神情也沒維持太久,迅速被後續的苦澀沖淡了,“還不是我太弱小了,護不住你,看他們那樣對你都沒法子把你帶走……”

“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的確欠姜家人一條命。”她的聲音漸漸地小了,“而且我一開始也沒想到他會那樣對我。”

“你……你,算了,還是我不好。”

這傘郎和白容你一言我一語,穆離鴉和薛止耐著性子聽了一會,都聽得膩歪得不行,尤其是穆離鴉,手臂上都要起雞皮疙瘩。

“你都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穆離鴉小聲說道,惹得薛止瞥他。

凡是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這白容和傘郎之間有情,但若是他們二人一對,白容又為何被禁錮在姜氏大宅裏長久不見天日?

那一瞬間裏穆離鴉思考了許多棒打鴛鴦的故事,為了知曉真相,他還是打斷了他們的久別重逢。

“你們敘舊敘完了麽?”他舉起手中的緞子小傘,輕巧地插入到他二人中間,“不管完沒完,某都有事情要問你們。”

這被打斷了的傘郎一臉不忿,就差沒把對他的排斥寫在臉上,轉過頭朝著白容抱怨道,“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要燒掉我給你的傘!”

和這舉止誇張幼稚的傘郎相比,白容倒是無時無刻不顯得穩重無比,她再度掛上了那副標志的微笑,“既然公子您的朋友將妾身解救了出來,那麽妾身有義務回答您的問題。請問您要知道什麽?”

穆離鴉將先前被打斷的問題重覆了一遍,他敲著掌心,“還有,你們誰知道這蓮花是怎麽回事。”

他已經從薛止手中拿到了這象征白瑪教的木牌,放在白容和傘郎面前供他們辨認。

“嗯。”白容蹙眉沈思,“這蓮花……有些眼熟。”

“我知道!”

這一次又是傘郎搶過了話頭,“我知道這蓮花!這是那些蓮奴娘娘身上總帶著的!”

前朝天子信奉小乘佛教,青年時尚且克制,到了中年便愈發沈溺,常常一連十天半月食宿都在寺廟,甚至幾度鬧著要剃度出家,連法號和袈裟都備好了,是幾個三朝老臣以死相勸給逼停的。

他性情溫和軟弱,若是沒有生在帝王家,或是更加富足的盛世裏,也許倒能算是個無功無過的好人,可他的運氣不大好,前幾任皇帝的昏庸已經讓這個國家的朝政危如累卵,哪怕他什麽都不做都會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徹底崩潰。連年的瘟疫、饑荒還有邊疆的戰亂已經榨幹了百姓的最後一滴血汗,連天子腳下都難以顧及溫飽,更不提那些更加偏遠的地方。

“我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們村因為靠近海邊,所以絕大多數人都是世世代代的漁民……”

因為氣候炎熱的緣故,越來越多的村民得了打擺子,白天高燒不退夜裏渾身發冷,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別說出海了,許多時候連下床都做不到。

“都說南蠻那邊有種葉子曬幹了浸酒能治打擺子,可是哪來的錢,就這麽吊著吧,偶爾采回來一點草藥就熬湯喝了,死馬當活馬醫。”

漁民代代傍海而生,越是無法出海捕魚就越貧困,就這樣還要面對官府的高額稅賦,無疑是對他們的慘境雪上加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當他們想要反抗之時,那些嘴臉醜惡的官吏就會搬出這麽句話來壓他們。要麽死,要麽就乖乖地交這越來越高昂的稅金,再沒有別的選擇。

就在百姓間的怨氣快要無法壓抑之時,村落裏來了這樣一群人。這群人的隨行車輦精巧雅致,有鑲金嵌玉的馬鞍,也有磨得錚亮的烏木車轅,鮫綃作簾,雲母作窗,總之這些漁民們從未見過的高雅樣式。他們當中多數是戴面紗穿長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子,少數是又聾又啞形容醜陋的壯年男子。

穆離鴉聽到這裏登時想起林家啞伯和薛止在接觸天女像中狐貍斷尾時見過的景象,而薛止也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表示他的猜測沒有錯。

“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女人脖子上都戴著一條亮閃閃的鏈子,中間掛著的就是這樣一朵蓮花。”左邊三瓣張開,右邊盡數閉合,半開不開的蓮花。

最初村民們懷疑過他們是官府派來的,恨不得把排斥寫在臉上,但這些人非但沒有掠奪他們為數不多的錢財,反倒主動伸手幫助了他們。

這些女子醫術精湛,分文不取地為患了熱病村民抓藥,又將自己帶來的糧食慷慨地分給他們果腹。

那些原本躺在床上等死的村民們撿回一條命以後恨不得將她們奉為神明。

“眾生皆苦,我們姐妹奉教主之命前來,自願向各位伸出援手。”

交談幾次後,她們主動說起自己的信仰:她們都是白瑪教的女祭祀,終生信奉教主,也是傳說中的蓮花天女現世。

相比那些高高在山從不管人間疾苦的神靈,村民們自然地被白瑪教那位素未謀面卻救了他們所有人的教主心生好感,不用她們過多游說,當即就有一部分人決定成為白瑪教信徒。

蓮奴是女子們的自稱,但敬愛她們的村民哪裏敢這樣輕慢地稱呼她們,於是就有了蓮奴娘娘這樣的尊稱。

這群人停留了許久,越來越多的人順應了她們的信仰,在當地的威信一點點擴大,許多時候連官府都管不了的事情到了她們這裏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你也信奉她們麽?”

穆離鴉靜靜地聽傘郎說完這蓮奴娘娘的由來,冷不丁問了這麽一句話。

傘郎直搖頭,非常堅決地否定了這樣的猜測,“我不信的。我還沒說完,你聽我繼續說完就知道我為什麽不信她們了。”

他生前便是靠制傘賣傘為生,又因為傘郎招雨的緣故受大多數村民排斥,過得極其窮困潦倒。

為了謀生,他常常需要外出,去那些不那麽靠近海邊的村落兜售雨傘,賺得微薄的金錢,因為長久不在村中,他便鮮少和這些蓮奴娘娘接觸。

“那些女人裝出一副菩薩心腸的樣子,實際上比什麽都歹毒。有一次我回村時正好碰上她們傳教結束,她們主動提起要到我家去,我拗不過,只能讓她們去了。因為一些原因,我親眼見到她們往我的杯子裏加東西,要不是我機靈,裝作喝了下去,實際上偷偷倒在了一旁,天知道我會變成怎麽樣。”傘郎的語調十分平穩,只有間或的顫抖洩露了他當時的恐懼,“後來我去了個熟人家裏送東西,就是些外頭買回來的米面糧食還有藥品……我雖然不受歡迎,但能在村子裏活那麽久也是因為他們需要我從外面幫他們帶些必需品,撞見他正在吸食某種粉末,表情飄飄然,快樂得不行。我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等到他稍微恢覆了一點神智,他跟我說這是蓮奴娘娘賜予他的能夠強身健體的長生散,還問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假裝說要,然後將那帶出來的粉末帶到尚未被染指蓮奴娘娘染指的地方,讓大夫幫我看看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是什麽?”

穆離鴉隱約抓到了一些林家大夫被那啞奴盯上的原因,果然就聽到傘郎這樣說,“什麽強身健體,明明是讓人上癮又難以戒除的毒物。”

“你知道那個大夫後來怎麽樣了嗎?”

傘郎被他問得一頓,滿頭霧水地想了很久。他成為妖怪以後又過了好多年,身為人時聽過的許多事情早就忘到了腦後。

“你怎麽突然問這個。”他不滿地嘟囔,但在看清穆離鴉的眼神後禁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害怕這個人和他身上那種毫不掩飾的大妖怪的氣息,先前對方威脅他要燒掉傘時差點讓他嚇得魂飛魄散,“噢,我想起來了!不過隔了這麽久,我不確定對不對。”他有些猶豫地說,“好像是死了。”

“怎麽死的?是病故還是……”穆離鴉刻意略去後半段,引導著這傘郎的記憶。

傘郎的聲音漸漸小了,“不是,是橫死。家裏進了賊,腦袋都被人砍了下來,因為天氣太熱,發現的時候屍體都生蛆了,所以當時鬧得有點大。”

“找到兇手了嗎?”

“……這不是為難我嗎?”傘郎嘀嘀咕咕,“我那時在村裏待不下去了,他們都信教信得走火入魔,我一個不信教的根本就是異類……我咬咬牙收拾好行裝離了村,各地漂泊,哪裏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反正就我離開以前,好像是沒有找到兇手。”他的面相最多不過二十歲,也就是說他並沒有以人的身份漂泊太久就死在了烽火連天的戰亂裏,成為了這名為傘郎的妖怪。

穆離鴉沒有再勾起他身為人時悲傷的回憶,“串聯起來了。”

“是啊,串聯起來了。”雖說還有許多隱藏在疑雲中的東西,但至少他們正在逐漸了解事情的真相。

從前朝末年到中間的多年戰亂,乃至貫穿了整個雍朝的興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龐大教派,真容一點點浮出了水面。

不出他們所料,那些樂善好施慷慨行醫都是裝出來的假象,實際上不過是為了騙取初步的新人。在誘騙他人信教以後,白瑪教的那些蓮奴娘娘們就開始利用那長生散控制低級教眾,讓他們奉上錢財人力乃至信仰。這樣的手段不可謂不歹毒,難怪當年的高祖皇帝用了那麽多年都無法徹底將它從這個國家裏根除。

林家醫館的那位林大夫之所以招來殺身之禍,一定是因為他們曾在不經意間堪破了白瑪教用來控制他人的陰毒手段。

“好了,來說說要怎麽處理你。”穆離鴉將註意力轉到亭亭而立的白容身上。她十分鎮定地報以回視,美麗的面容上不見絲毫懼意,難以想象她居然就這樣替姜家織了這麽多年的錦。

“你要對阿容做什麽?!”

白容身上帶著股男子的硬氣,倒是這傘郎,看見他將矛頭指向了心愛的女子,立馬翻了臉,大聲喊出了她和姜家的全部恩怨,“她沒有錯!沒錯,姜二少爺救了失去記憶的她一命,她這麽多年為姜家織錦,幫著這一家人走出困境也早該還清了!更別提姜聞浩發現她是妖怪,難以接受她的身份,但是那貪財又精於算計的姜家大老爺偷偷找人將她囚禁在院子裏,折磨她強迫她拔自己的羽毛織成那價值連城的鶴錦,討好宮裏的娘娘,不知道撈了多少好處,最後還害死了她,把她的屍身埋在這梨樹底下,讓她連死了都無法解脫,變成現在這樣?他們活該,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穆離鴉被他吵得頭痛,按住太陽穴,長眉微微蹙起。

薛止最見不得他這樣,勒令這傘郎收聲。

“我不,我偏不,你護著他,我就要護著阿容!”

穆離鴉面色蒼白如紙,但還是勉強撐著來把這件事說清楚。他看也不看那吵鬧幼稚的傘郎,而是專註於白容,“你殺了姜家那麽多人,就算他們的確該死,但我要是就這麽放過你,你也不會善終的。”

白容微微一笑,眼神卻是冷的,“妾身本來就沒指望過……”

穆離鴉見她沒有理解自己說的話,“是天道,天道不會放過你的。”

“現在事情尚且有轉機,等天道出手那就是真的太遲了。”

穆離鴉神情冷淡地說完這句話,白容的臉上浮現出混雜著遲疑、震驚還有畏懼等情緒的覆雜神色,而不遠處抱著劍旁觀的薛止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好似他們所說的每一件事都和自己沒什麽關系。

“妾身……不明白。”白容的眼神無比動搖,說出的話卻帶著一種孤註一擲的狠勁,“請公子明示。”

“你是真的不明白嗎?”

究竟什麽是天道?很小的時候穆離鴉曾在門外聽見祖母深深地嘆氣,其中蘊含的悲哀與憂愁直直地將他淹沒。

“是天道不放過我們……”她這樣和貼身侍女說,“我已經活不了幾年了,但是那孩子要怎麽辦?”

後來穆家覆滅了,他隱姓埋名度過了最艱難的三年。這三年裏,他除了為父親等人守孝,也曾不止一次悄悄回到過曾經的家中,尋找著通往真相的證據。

有他設下的禁制,那些紛湧而至的鬣狗只帶走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財物,真正存放這那些價值連城寶劍的劍廬和劍祠都被嚴密地保護起來。一年年的山茶花開如舊,長大成人的他隱約猜到了一點點那場兇殺背後的東西,還有那日神秘來客的真實身份,只是不願意去面對而已。

“天道究竟是什麽,你真的不知道嗎?”

到最後穆離鴉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天道是什麽,是某個人還是某樣東西,還是說某種規則,他們誰都難以說清。唯獨可以肯定的是,天道時時刻刻都在窺伺著他們每一個人,稍有不慎就會招致殺身之禍。或許凡人一生都不會了解天道及其背後那些東西的恐怖,但像他們這樣的妖物怎麽可能無所知覺?

穆離鴉沒有再說下去。有關天道的事情他鮮少極其深入地提起,大都點到為止,就看對方能領悟到幾分。

過了很久以後,白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她沒有說自己信了或是不信,穆離鴉望向她的目光裏帶著點柔和的悲憫。

“已經夠了。”他制止了她繼續往深處思考的行為,“沒有人告訴過你嗎?有些東西不要知道得太清楚比較好。”

白容讀懂了他話語背後的勸誡,攏了攏頭發,將話題拉回最初的地方。

“那您要如何處置妾身?”

“你曾聽說過江州穆氏麽?”

白容坦然答道,“妾身十多年前在江邊醒來,過往一概不記得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因為被姜聞浩救了一次就對其一見鐘情,最後走投無路被囚禁在這不見天日的小院子裏十數年。

“我聽過!”傘郎一聽江州穆氏就變了臉色,吱兒哇亂一通,“但是江州穆氏不是已經滅族了嗎?你是什麽人?冒名頂替的江湖騙子?”

穆離鴉乜他一眼,“你既然聽過穆氏,難道沒聽說過還有個下落不明的大少爺嗎?”

不知道還好,知道他是江州穆氏的繼承人以後,傘郎簡直要化身為熱鍋上的螞蟻,“阿容,你千萬別答應他,他十有**是要拿你的鑄劍!”他焦急地伸出手在半空比劃,“把你整個人做成一把劍!他們穆家邪得很,估計就是因為這個……”虧他還有點腦子,知道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能說,硬生生懸崖勒馬。

該勸的勸完了,他順著看了眼白容的反應,發現她不露半分畏懼,“白容,你瘋了麽?你居然要答應這種事情!”

傘郎怒不可遏,指著穆離鴉的鼻子就罵,“他很明顯是編了個理由來騙你!你看你,自己就是個半吊子妖怪,說什麽天道,真是笑死人了!”

罵完穆離鴉,他還覺得不夠解恨,當即就扭頭沖著悶不做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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